东北人很难有过不去的坎儿|凤凰专访迟子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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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 作家、黑龙江省作协主席
迟子建
迟子建:我最想回到童年
爸爸用小提琴叫我起床的时候
吴小莉:如果有时光机,你愿意回到你的哪一个时期?
迟子建:我可能会想回到童年时期。我小的时候特别不愿意起炕,我爸爸喜欢做早饭,做完饭他就挨屋喊我们起来吃饭,妈妈、姐姐都很快起来了,我是“懒虫”,依然躺在那睡,这时候我爸爸会有两个举动来唤醒我:一个是他取下我家墙壁上挂的一把小提琴,就站在我的炕头开始拉琴,把我拉醒。
吴小莉:你爸爸好浪漫。
迟子建:他一拉小提琴我就醒来了,但有的时候曲子拉得特别美,我就想多听一会儿再起来;还有一种我会立刻起来,就是那时我们家在山镇,家家会养一条土狗,我家也有,那狗身材威猛,爸爸把狗从院外放进来,狗子一路奔向我炕头,把两只前爪搭在炕沿上“哈哧哈哧”的,然后用舌头伸出来舔我,把我给舔醒。要是雨天的时候,狗毛淋了水,有一股腥味,特别难闻……
吴小莉:那你爸爸什么情况会用小提琴把你唤醒,什么情况会让狗把你舔醒?
迟子建:我如果老是不起来,我爸爸比较恼火时,狗就来了。小莉,如果真的有时光机,我真的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刻。
吴小莉:你还是觉得爸爸陪你的时间太短。
迟子建:是的,我父亲1986年去世,过去太久了,感谢他和妈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,人间还是挺好的。
迟子建:那么多死亡历程的前面
全是活生生的生啊!
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,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。
——迟子建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》
创作于2002年爱人去世之后
吴小莉:刚才不经意间聊起,你也告诉我说,那时候太伤心了,眼睛都哭坏了。你说从此你的文学当中,你知道要表达的东西是什么了,以前有些东西太轻了、有些东西太重了。哪些轻了、哪些重了?
迟子建:可能是人生更有价值的,包括文学更有价值的,触及灵魂的一些东西轻了。比如,可能没有切肤之痛时,会把个人情感的一点痛去放大。我们经常会这样,就是经历了一点点痛,会非常惊诧、大呼小叫,其实与众生相比,你会觉得这些是微不足道的。
你为什么一定要吃“蛋糕”?为什么你就不能经历这些?我觉得这是命运,有多少人经历这样的命运,这时候你就觉得个人的东西是轻的。
吴小莉:这个轻我能理解,后来它对你的作品产生了什么影响?
迟子建:以前还有一种青春的曼妙……当经历了这样的事件、有活生生地坠落人间的这种感觉时,我脚踏东北大地、手捧泥土,更能体味到泥土的温度。可能原来捧起的泥土,你认为它没有任何的杂质,这个时候,你可能看到泥土里有一些丰富的生命、微生物。
吴小莉:你写《白雪乌鸦》的时候外婆去世,你说特别困难的是,承受了这么多的送别、这么多的死亡,压得不行,那时候让你有机会回到了家乡,反而就放下了无法承受的痛,这是一个怎样的心境转换?
迟子建:其实经历死亡是生活的一个部分。我生活在一个小的山镇,一般过了七十岁的老人,有时六十几岁,就要备一口棺材,就在家门外柴垛旁边。小的时候,我们去上学、蹦蹦跳跳玩耍时,总要经过很多口棺材,知道棺材是要装着人走的。
吴小莉: 但是很乐观地去面对、去准备?
迟子建:没有很乐观,就是生活的一个部分。死亡,在一个小镇,会觉得它很平常。小时候,我们那栋房住着四户人家,其中有两个是和我同龄的女孩,一个女孩是因为打错了一针,人就在花季没了;还有一个是得了脑膜炎,用马车送到城里医院时,没有两三天也没了。所以,我从小就看见活生生的玩伴,就这样说没就没了,觉得死亡是突如其来的。但是山镇又摆着那么多的红棺材,老人寿终正寝以后,体弱的小孩子还可以去钻棺材,据说可以百病不侵,有这个风俗,因为它是喜丧。
其实一个人的一生想要真正地摆脱死亡的阴影并不容易,只能是到最后的时候,在生命整个的历程当中,把死亡逐渐变成生命的一个部分。但很清晰的一点是,我和我的文学会相生相伴地一直走到底,因为有了文学、有了这支笔,即使我的世界在痛楚当中,可能也会觉得有抚慰,有搀扶,有看不见的手,有看不见的温柔遥遥地还在注视你。
我的作品写了那么多的死亡,包括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有的人说读这本书的时候,看到那么多的死亡,但我说为什么你没看到生呢?那么多死亡历程的前面,全是活生生的生啊!
迟子建:东北人很难有过不去的坎儿!
吴小莉:我知道你一直写得很苍茫,你的底色有悲悯、有凄凉,但是你最终总是向阳,你是看到了什么,总是让你的底色看到了那么多的苍茫。
迟子建:我出生的那个地方——北极村,一年有半年是冬天,基本上每年的十月份,大地里的庄稼就都休眠了,我们的生命也都跟着转场了,东北人有“猫冬”的习俗,森林里的狗熊,就是亚洲黑熊,它也进入冬眠期了,在这个时候你能感觉到肃杀。就是你刚才讲到的,人生当中有很多苍凉的东西,比如,菜园的很多植物没有长得特别好,你盼着想吃的甜瓜、香瓜还没有成熟,但是霜雪一来,一切戛然而止。
吴小莉:你刚才解释了苍茫的来源,但同样也是这片大地给了你无限的希望。
迟子建:是的。我在香港的时候,感觉不到冬天,四季皆春,你不知道春天是在哪里,相当于人一直在蜜罐子里边浸泡着,只有一种甜味。可是我生活在东北,尤其在黑龙江北部生活,我们每年盼春天来的时候,我说东北的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,从四五月份开始冰消雪融,大地一片泥泞,有时还有零度左右的天气,第二天还结那种洁白的冰,我那时候还穿着鞋去踩冰,冰一裂鞋子就湿了,底下是水洼,但是春光就慢慢地渗透到水洼里,慢慢地就把冰也“舔”没了,水洼也在太阳底下蒸发了,春天就来了,草就发芽了,生机就来了,温暖也来了。
当我们能穿短袖衫、小凉鞋的时候,能在大地上奔跑的时候,觉得每一寸光都像金子一样的珍贵,踩的那个光都觉得暖融融的,所以我对光是比较敏感。我写的一篇小说《雾月牛栏》,就是初生的小牛犊没有见过阳光,一个月都是雾月,出生一个月以后突然看见阳光的时候,我写它当时的感觉就是我童年时觉得春光来了的感觉,喜悦又战战兢兢的感觉,小牛犊走出牛栏,踩着细碎的步子慢慢地走,它生怕它的蹄子把阳光给踩碎了……所谓的温暖就是寒夜尽头、长夜尽头的几缕晨曦。
吴小莉:会不会也跟个性有关?因为有些人可能就留在了那个冬天,或者那个阴暗夜晚,他有过不去的坎儿。
迟子建: 我觉得东北人很难有过不去的坎儿!生性乐观、自带喜感、有幽默感。你看东北的二人转、小品,甚至你逛逛早市、夜市,你会观察到那么多自得其乐的人。做小买卖儿的人,自己拿个戏匣子——收音机,听着音乐或者广播,在那卖着菜还叼着烟,有时候生意不大好,哥几个、互相邻近摊床的人还弄点花生米、喝个小酒。东北人天性就是乐观的,所以当遇到难处时,我觉得东北人自带的顽强和喜感能越过所有的障碍,就像有翻山越岭的本事一样。
吴小莉:东北这片土地我觉得像您说的那种乐观,但是它其实是有太多的国仇家恨,或者是因为它太丰饶,有太多的外力介入,它是时代和命运的裹挟之下产生了不同的历史。
迟子建: 是的。像黑龙江,中国的北极在漠河,东极在抚远——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,北极村又有白夜,一个那么多能感受光明的地方,它当然也影响人。我觉得生命本身,包括自然本身会带着人走出冬天的这种寒冷,很自然地拥抱了温暖,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。
迟子建:我希望我的写作能企及理想的高度
迟子建:你看这几个拱形的桥,彩色的,我在《烟火漫卷》里写到的松花江新桥,下面像一列小火车那样的,那个是老桥。中东铁路桥,现在已经成为景观桥了,很多游客来这也是去那打卡。哈尔滨还是很美的,有一条江就不一样了,城市就很有韵味了。
吴小莉:你看那个波光粼粼,对南方人来说,它仿佛是“很遥远国度”的一条河……
迟子建: 我们最早知道它就是“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”,关于这条江我们有这样的记忆,有了这条江,城市就有魂了,它是城市的心脏,一个一直血液丰满的心脏。
所以我有时候来这看也挺感慨的,我年轻的时候,坐着公交车一路过来,就坐在某个台阶上,看着夕阳西下。我现在到了夕阳时分,我原本是1米62的身高,大概五六年前,体检变成了1米61,去年体检变成了1米60,所以60岁消失了两厘米。你想有多少风霜雨雪,有多少的日子,把我的两厘米给带走了,但这两厘米我觉得又特别值得,它沉甸甸的。
但是我希望我写作的勇气、我的信心和身高的缩减正好能够相反方向,然后还能再努力地长一点点,企及我理想当中的高度,而那个高度特别遥远,你也许一生永远也看不到,但是它不妨碍我怀着这样一种信念活着,继续往上。